我认识小芳的时候，李春波的那首同名歌曲还没有诞生。有时候我会想，小芳的命运受这歌曲的牵累，跟民间谣传属羊之说应该是同样的偶然吧。宿命这东西谁能说清呢？
初次见面，我并不是太喜欢她。这样一个穿着入时，说起话来有着明显的类似市区近郊口音的高一女生，竟然还烫着一头惊世骇俗的卷发。这在当时的高中校园是绝无仅有的。这种行为应该是学校明令禁止的，奇怪的是她竟然安然无恙地招摇于校园内，没有得到任何的歧视和批评。
我明显地对她产生了成见。并且认为她根本不是我这等穷苦孩子的同类。可是我们不但在同一宿舍，而且还是睡觉时的近邻。这样也好，近距离频繁的接触使我的成见迅速消失，而好感则迅速增加：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和善可亲的人。而且，家庭背景也不是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富大贵。
喜欢她一笑起来鼻子皱皱的样子。只是可惜，她高二那年中途突然决定转学到她家附近的关堤高中，和每一个要好的同学依依惜别之后，毅然决然地载着行李离开。
一个周末，我和王朝红相约去找她。到了那个叫公村的村子，一路打听着，找到她家，却只有她的姐姐，一个面貌和她相仿的女孩。她说，你们找小芳啊，她去地了。
小芳从地里回来，老同学相见很是热情，领我们到她家的苹果园里去，装了两书包小而圆的青苹果，满载而归了。
若干年后的某个秋天的下午，我从郭庄大姨家出发到新乡市，骑着自行车经过马村地界，突然听到有人喊我，一个高扬的女声，充满了惊喜：“田……！”
扭头张望，发现那人在马路对面，正停了车子转过来。走近，竟然是她。
我说：“申……！”
我也很激动，这么多年了，还能见到她。而且离得那么远，匆匆骑着车子偶然一瞥，她竟然一下子就认出我来，这就是深厚的同学情谊了。
我们上学的时候都喊对方大名，虽然都知道彼此的小名，喊出口来也是当我们都非常熟悉了之后的事了。
她要去小店镇办事。我要赶回去打工。于是就分手了，约好下次有空去找她。因为我每次回家都要路过她的村子。
下次回家，专门跑去找她。话投机，竟然聊了差不多一个通宵。
才知道她高中毕业以后上了医专，却找不到合适的单位，跟着行医的父亲在自家的门诊帮忙。原来我经常在乡村的砖墙上看到的，用白灰刷出的大大的“专治烧伤不落疤”的广告标语就是她的杰作。
而她已经有了一个相处七八年的男朋友，正读着军校。过年的时候她还去部队探了亲，拿出照片来让我看，小两口依偎在冬日的暖阳下，笑得眯了眼。
可是她没有告诉我，其实他们的关系那时已经出现微妙的变化。她只是不露声色地在努力修复。
男友是小芳在关堤高中时的同学。她考上医专，男友落榜在家。她第一次领男友到家里，她的父亲坚决反对。倒不是因为地位的悬殊，而是说这个男孩子人品不行，无法托付终身。后来的事实证明老人的眼光是毒辣的，可是当时的小芳像每一个陷入爱情陷阱无法自拔的女孩子一样，即使是父亲威胁她以后她的事再也不管了，依然铁了心要和他好。
那天晚上，小芳向我展示男友给她买的金项链，满益着爱情幸福的样子。
第二天她陪我回家。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比同学之情更深了一层。我们大约就是从那时起互喊对方小名的。
春节过后，我去车站送人。一转身，竟然看见了小芳。她停下来和我们打招呼，身边的那个穿军装的男人却目不斜视地过去了。
我问：是他么？
小芳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他。
然后紧赶着追他去了。
再见到小芳，大约在两个月之后。到她家，她母亲在，小芳从内屋出来，形容憔悴的样子。才知道从那次火车站邂逅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那男友回去之后就写了分手信回来，绝情冷漠得如同千年的冰石，八年的爱情仿佛失了色彩的肥皂泡，在小芳滂沱的泪眼前支离破碎，星星点点幻化于春暖乍寒的空气里。
这么多年的坚守和等待都变成了可笑的滑稽剧，小芳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她没有任何的办法来补救自己的命运。跑到曾经的男朋友家找曾经的准婆婆哭诉，可是他们显然接到了指示，对她百般冷淡，甚至言语上的伤害，当初那般亲热疼爱的举动仿佛是在演戏，目前才是他们本真的面目。
小芳回到家里大病一场，卧床月余。在这期间，那负心的男人竟然打电话过来，厚颜无耻地说，如果小芳能寄三千块钱给他，他就可以回心转意，再回到她身边。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想到那一张面相温善正直的脸，才明白那句古话的确凿可信。
春天的那段时间，我陪着小芳四处乱窜，想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帮她消解郁闷的心情。后来她在一个酒店干了一个月，不大称心，又回了家。
那年夏天的某日上午，下了夜班，我正在宿舍里酣睡，小芳竟找来了，还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白衬衫，面容清瘦而干净。很精练的样子。他也不避嫌，和小芳挨肩坐在我对面的床上。我倒是觉得尴尬，因为他们推门而入，我胡乱套了一件衣服在身上，样子很是狼狈，而且同宿舍都是下夜班休息的女工。我心里埋怨小芳。好在没人提出抗议。
他是小芳的新男友，家住新乡市西郊。看他们俩有说有笑亲昵的样子，仿佛相好了两年，而不是才认识了两个月。
他是一个未曾登记结婚却离过婚的男人，老婆跟别人跑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寄养在过去的岳母家。很复杂而又奇怪的经历。他自己开了一家日杂商店。
这样的一种情况，我很替小芳担忧。可是小芳中意，一种爱情新生之后的欣喜表情。
小芳后来到我所在的工厂做了质检员。她的新男朋友大约被蒙在鼓里，她笑着说：“我不想让他知道！”小鼻子一皱一皱的，小女人撒娇的情态。
她的宿舍在别处，偶尔会过来找我。有一次在别的车间看到她，一个比她小得多的质检员在拿她逗乐，非要让小芳喊她“姐姐”。她竟然笑嘻嘻地喊了。我心里颇不舒服，走开了。
后来我为了爱情的缘故要离开，一些关心的人都来劝我慎重。这些人里包括小芳。那天晚上大雨，厂区停电。我和小芳背靠宿舍的墙，坐在廊下，面前一大片杂草众生的空地。空地那边，和我们宿舍相对的也有一排宿舍，住着一些男工，和一些结了婚的年轻男女。他们大约是工厂聘请来的属于中等职位的技术类人才。
正对着我们的一间小宿舍里就住着这样一对年轻夫妻。大约嫌屋里闷热，敞着门，两人在烛光下看书，而后女的抱着男的倒向了黑暗处的床上。片刻之后又起身继续在烛光下看书。沉浸在甜蜜二人世界里的小两口大约不会知道他们被置于了荧幕上，被我们当作情色电影来看了。
记得小芳当时骂了一句：“不要脸！”的话。我想，她应该是在骂那个年轻女人。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天晚上我们俩谈了很久，伴着稀里哗啦的雨声。到最后才发觉，我们也成了别人的娱乐，被隔墙的不知谁当作电台的情感类节目偷听了半夜。想起了卞之琳的那首有关风景的诗。
那夜的情景对我来说太深刻了，直到现在想起来还那么的清晰如昨。那哗哗的雨声。漆黑的天。蜡烛的光亮。真实上演的类情色片。隔墙偷听者的响动。还有那两个面对着苍茫雨夜，内心忐忑，不知自己的人生将欲何往的农村大龄女青年。
小芳结婚的时候我的爱情已经修成正果，只是她那天去通知我的时候，我正好外出。当我有时间去找她，她已经出嫁很久了。后来又去了几次，都没见着，她母亲让我去找她，可是我不知道她的新家具体在哪儿，彼时的通讯又不发达。
只好不了了之。
这么多年过去了。公村原来的房子都拆了，整个村子重新规划，每次从那儿经过，远远地看着那一排排崭新的村舍，不知道小芳的父母兄弟住在哪一座。想着哪一天有空了去找找看，
这么多年了，真想见一见小芳。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幸福么，人有没有变模样，一笑起来鼻子还皱皱的那么可爱么。
这个愿望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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