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不理财
写下这个颇与时尚违逆，甚至让人感觉多少有些矫情的话题，却是书生积存已久的人生感言。
古往今来，人们无不为了基本的衣食住行而忙碌奔波，因此不可不追求财富、积聚财富、治理财富。西汉司马老先生就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形象化地肯定了合理的人性所向。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义利之辨”，充分反映了千百年来人们介于物质与精神之间所面临的困惑及调解的努力。无论是儒家的重义轻利，还是法家的重利轻义；无论是墨家的义利并重，还是道家的义利皆轻，聚讼纷纷的背后，折射出种种不同的价值取向。其实，两者分明有着不可分割的对立统一关系，但栖身于真实的生活场域，孰轻孰重，往往因人而异，又难免偏至，纠结中各有不同的义利观。
财富一词，包括了有形之物质和无形之精神的有机合成，前者关乎体，后者直指心。当下社会语境下的所谓理财，大体被理解为投资赚钱，譬如通过储蓄、炒股、置房产、买保险、购珠宝、期货交易等活动，以期物质财富的最大化收益与增值。坦白地说，这样的物态化理财，正是我一直缺少的——因为我不但不会理，也打定主意不去理。
说起不善理财的习性，最初源自父亲的影响。作为1980年代乡镇村办企业的领导兼供销员，父亲经常往还于长三角地区。据说那时候跑供销的都发了家。可本分的父亲不仅没给家庭带来新的起色，退职时还亏欠了村里数千元。面对当年的生活窘境，记忆里的父亲既无财可理，也从来没有什么经济规划，只知每日愁眉苦脸地喝上二两半的苦酒。当然，也许是被我牵了绊、添了累。出于偏爱，父亲对在读大学的我总是有求必应。比如好几次专程从上海赶来，给我送上《史记》、《三国志》等古籍；又帮我订了好几年的《文史哲》、《新华文摘》。大概是我潜移默化地传承了父亲不会理财的基因，家兄则叛逆性地早早萌生了经商创业的志向，最终成为一名私营企业家。
对我来说，人生第一次储蓄的念头始于大学毕业后。领取了75元的第一笔工资后，我就兴冲冲地赶回老家交给了父亲。父亲说：“还是存银行留着自个儿用吧。”可未等我去办理，储蓄计划很快流产。当时家里好不容易翻建造房，上梁日子都定了，父亲却因预约的借款未能到位，一筹莫展之下准备拖延工期。弟兄俩相视泪落，暗下决心共度难关。随后由我七拼八凑地借了三千多元，也就此背负起一屁股的债务。随后相当一段时间内，生活只能清苦节俭地过了；加上四处游学访书，入不敷出，想积也积不了，后来的结婚开支也是赖以家兄的全力接济。慢慢地，理财之念淡化了、陌生了。要说工作十多年后才有的一张储蓄卡，还是学校发放的交行工资卡。
或许有人要说：“如今有房有车了，你当然不必理财。”外人有所不知，检视自己背着书包从乡村走来的身影，因为总是怀了一颗知足感恩心，并以精神的汲取支撑着前行的步履，所以，每一份收获都是喜出望外的感动。
就说住房。从最初学校分配的23平米到32平米，再到自行贷款购置的136平米商品房，因为顶层套阁楼的不规则房型，讨了每平米七百的便宜。登高抬望去，是别一番“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的审美意趣，当初的那份知足可想而知了。之后随了校区迁移，再度落户东南。新居的到手，既是家兄和夫人瞒了我“暗箱操作”的结果，也是以旧换新、背负重压地把自己下半辈子全部抵押了的产物。二次房贷后的迁居，只想把家贴近校园，既为工作的便利，也合乎我们夫妇的秉性，如此而已。至于不惜贷了款买了车，也是祈望忙碌中拉近、融通亲情的温馨。
不过，意想不到的喜悦随之而来。自去冬搬迁新居，暂不说新一轮的景区开发带动了附近楼盘的水涨船高。守着如今宽敞的生活天地，坐拥书架环绕、字画点缀的书房，满是书香簇拥、翰墨流淌。更有每天往返于幽静舒畅的环湖路上下班，沿途清风送爽，湖景宜人；相比穿行招商城时曾经的喧嚣与拥堵，别开怡然心境。
虽说居所几度变迁，日子也在不间断的“还贷”中迎来送往，书生依然悠着心，偷着乐。就像倾听《琵琶语》舒婉与静谧的音韵；就像插架上伴我多年的尺幅：“布衣暖，菜羹香，诗书滋味长”。即使生活条件改善了，但有居家布鞋一双，早餐咸菜酱瓜伴稀饭，晚间一杯小酒数碟家常菜，几乎已是20多年从无改变的习惯养成，少了应酬，多了清闲，素心而自在，清淡而本色。
心物本一体。我所说的不理财，确切地是不理唯物至上的财，而更偏向了唯心唯识之念。我们当然不能机械地理解唯物即理财，唯心即理念。唯物与唯心之间，其实内里着交叉重叠的“中间态”，问题在于每个人看取的角度和权衡的态度。
近年来一直致力于江南文化家族史的阅读和积累。留意众多族谱所载的家训家规，不无契合于现代生活的普世意义。这些文化世家大体由耕读起家，然后书香传家，经年累月中读书立品，崇德做人，立身大志，开拓进取，乐善好施，扶贫济困。常熟翁氏故居綵衣堂挂着“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的联语，翁氏先辈留有“富贵不足保，惟诗书忠厚之泽可及于无穷”的遗训。我想，贫寒出身的翁家之所以绵延数百年之久，魅力正在于此。少小的我虽然与书香人家无缘，但为女儿创造了一个充满书香的家庭氛围。朋友们知道我手头藏有一些现代文化名家的珍贵墨迹，可以换得不菲的价钱。但作为滋润过自己成长的一笔特殊精神财富，我当然绝不会那样做。所以除开已装裱壁挂的，其他的收藏我就不想占为己有，打算迟早捐赠出去，更有公益的价值。
人间有味是清欢——我希望我能留给女儿的，也就这么一份感悟、这么一笔财富。心存有情的感恩、坚毅的勤勉、自觉的责任、本真的清凉，并且为此努力过、追求过、奋斗过，才是莫大的幸福指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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